我已經是婆婆級的了,但是我的上一代呢?從民國初年走過來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起來,老一輩的女人好像大多是沒讀過什麼書的,大字不識幾個的
所以當不認識的人看到婆婆級的人還在那兒看書寫字打電腦,就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我說我的上一代也是學識豐富、讀到學士碩士的,就更難得了吧
她們在朝代更替,時局不穩,戰亂不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觀念的時代裡,
還能靠自己的努力,力爭上游的求取學問,作一個和男人並駕齊驅的時代的新女性,是很少有的
我現在要講的是姥姥和她的同學:梁婆婆〈我叫她梁阿姨,這兒稱她梁老師好了〉及羅校長
她們是小學同學,很難得經過幾十年的動亂飄零,還能又聚首,維持友誼到最後
她們分別前後來了台灣,並不知道對方也來了,是在間接的聯絡中知道彼此的訊息
在一次親戚的聚會裡,女主人也邀了一些她的同鄉朋友來
在聊天中,聊起小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們是同一所小學的同學
如此偶然的機會聯絡上了之後,就常不間斷的來往
三人中,羅校長最早離開人世,她曾是台北女師的校長,也做過別的學校的校長
終身未嫁,獨身一人,退休後難免孤單,但她當校長都特別關懷學生,學生也都把她當母親一樣
很多學生拜她作乾媽,對她照顧有加,她又是很阿薩力的人,朋友也多,所以並不寂寞
她想著自己老來孤獨,也想到姥姥會寂寞,所以後幾年裡,每天下午五點定時打電話來問候
從未間斷,同學之情夠深厚了,直到有一天電話沒來,就是那前一天的晚上她心臟病過世了
梁老師也是在女師任教,一直與羅校長在同一個學校任職,她們在小學時也是同班同學
姥姥比她們大兩屆,年齡也比她們大了六七歲,其實姥姥求學是自己爭取來的
家裡只給她上了一段日子的私塾,十來歲就把她嫁作童養媳,住到婆家去
姥姥不甘於如此度過一生,勉強在那一家待了一些日子後
趁一個大太陽天,他們把書籍等拿出來曝曬的機會,找到那婚書,偷了就溜回家,再也不肯去了
並且自己惡補,請讀師範的姐姐連幾個夜裡教她數學,她就去考五年級插班,竟然考取了
所以姥姥是從五年級讀起的,小學只讀了兩年,而且年齡比同學大了幾歲,已經是大女孩
羅校長的回憶裡,每次看到姥姥都是站在門檻上看著別人玩,自己不參加
所以印象裡的她是「站在門檻上的ㄨ怡」
她們三人中學都上了師範 羅和梁終身任教職,姥姥沒有,是因為她不喜歡站在講台上教課
所以後來姥姥又進了湘雅醫學院,後來走了護士這條路
羅校長讀書型,戴著厚重的眼鏡,又當校長,看起來很嚴肅,道貌岸然
但是她們同學聚在一起時,就把那嚴肅的一面放了下來,說說笑笑,其他人大概很難看到她這一面吧
梁老師就不一樣,她外向開朗,幽默風趣,大而化之,有她在都不會冷場
梁老師退休後住台南兒子家,有女兒住板橋,所以也常來板橋探望女兒
那時八十來歲了,還一個人拎著包包,揹著大袋子,還有送女兒家人的東西
搭火車,換公車,走一段路的,大老遠不辭辛苦的北上,也不要別人接
只要來了女兒家,就會來探望姥姥,聊聊別後生活,也常在姥姥家過夜,炳蠋夜談
老年人都是目前事情記不清楚,小時候的事一五一十都歷歷在目,所以她們談起兒時是談不完的
同學的名字,外號,性格,做過什麼糗事,幹過什麼壞事,越說越起勁
有時我在旁邊聽,像聽精彩的故事一樣,都聽得津津有味
兩個老太太,聊到興緻處,哈哈笑個沒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年齡
梁老師很會自嘲,總拿自己開玩笑,她說她是南部土包子,南部毒辣的太陽曬得黑黑的
舉止又粗俗〈她自己形容的〉來到台北,人家一看就知道她南部鄉下來的
姥姥八十多歲時還不顯老,雖比她大了六七歲,看起來比她小
有次姥姥帶她上市場,攤販就說「喔,妳帶姐姐來啦」!有一次更誇張,竟然問「這是妳母親吧」
把梁老師差點氣昏,說「以後我不要跟妳走在一塊了」
她就說人家說她老是對的,因為她全身的皮都鬆了往下掉,她表演她的鬆皮
把手膀子的皮往下拉,可以拉半尺長,吊在那兒回不去,笑得我們要死
還有眼睛皮也往下垂,上眼皮垂下來幾乎把整個眼睛都擋住了
她和姥姥聊天時,常要把上眼皮用手往上提,抓著眼皮子說話
她說「不然我都看不到妳們了」
她說她走路像炒菜,因為她摔過跤,腿斷了,打了好長的鋼釘在大腿裡
行動不便,走起來不太平衡,卻仍然到處趴趴走,走起來不穩,那隻傷腳停在地上太久會痛
於是儘量少站在那隻腳上,不能慢走,慢了腳不舒服,所以都兩隻腳攪來攪去的快步走
有時兩腿會打架,雖然有拿拐杖,那拐杖常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這樣走,常會跌倒,她不在乎,爬起來撢撢身上的灰,掉了的包包撿起來繼續走
路人都驚訝這老太太怎麼這麼堅強!大風大浪過來的人怎會不堅強!
梁老師喜歡背古詩詞,有時聊著聊著就背起唐詩宋詞來了
她記性又超好,他們小學〈長沙縣立第一高小〉的校歌她都還記得唱
常在姥姥的客廳裡就一字不漏的手舞足蹈的高唱起校歌來了
她還學他們的訓育主任和舍監罵人的樣子和腔調,唯妙唯肖,逗得我們好樂
她寫毛筆寫慣了,寫鋼筆或原子筆也用毛筆的力道寫
就變成筆劃的開頭和尾端都要頓一下,看她的字很好笑
聊到小學,她們那個年代,鄉下地方交通不便,都住校,小孩子都要自己照顧自己
她個子小,矮矮的,到了開飯時,小朋友味口好,都用搶的!飯也都吃好幾碗
那個裝飯的大飯桶,有半個人高,她吃到後來再去添飯時,飯已只剩下面一層
她挖不到,就整個人趴進去,同學只看到她的屁股和兩條晃盪的腿,上半身不見了,在桶裡
她頑皮,下了課跑到學校旁的竹林去玩,看到筍尖冒出來就拔
拔了一堆竹筍拿到學校廚房叫那廚子炒,廚子還真聽她的話,炒了一盤加菜
被老師發現,處罰一頓是免不了的「這是人家種的,不可以亂拔!」
梁老師幾乎每年都會來台北,來姥姥家,有一年她來,姥姥心臟病發開刀裝心律調整器
住在醫院,她就在醫院陪姥姥,寸步不離,我怕她累,勸她回女兒家休息,她不肯
晚上離開醫院也回姥姥家睡,一個人,因我回自己家了,自己家也有事待辦
第二天一早,她又兩腳炒菜似的,拄著拐杖去了醫院,這樣去了好幾天
姥姥出院回家了,她才放心的回去,有情有意的老同學,好珍貴感人的友誼啊
名作家張曉風的媽媽也是她們的同學,她們也到張家去看望過她
都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聚在一起,聊著小時候的事情,彷彿又回到了童年
幾十年後還能彼此關懷問候,人生難得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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